记者|武辰
对话金融家|李礼辉，中国银行前行长、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区块链工作组组长
2020年，一场疫情席卷全球，随之而来的，是数字经济的全面爆发。这其中，数字货币作为构建全球金融体系的重要抓手，已成“兵家必争之地”。
国际清算银行（BIS）在年内发布的报告中指出，“2020年是央行数字货币崛起的一年”。根据BIS的调查，全球80%的央行目前已在探索研发CBDC，40%的央行在做概念原型验证（PoC) ，10%的央行在做试点。
事实上，人民银行早在2014年就开始了法定数字货币DC/EP的研究，并于2020年4月开始进行小范围试点。10月份，深圳市政府联合中国人民银行开展数字人民币红包试点，并向5万市民发放了总额1000万元数字人民币红包。
下一步，根据近期发布的“十四五”规划建议，中央明确提出，将 “稳妥推进数字货币研发”。中国银行前行长、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区块链工作组组长李礼辉向凤凰网财经表示，在“稳妥”的情况下还要“加快”，因为中国的数字人民币乃至全球货币体系正面临着来自Libra（天秤币）的巨大威胁，数字货币市场未来极有可能像5G一样演变成中美之间的一场技术博弈。
根据最新消息，Libra计划于2021年1月正式推出，这是Facebook（脸书）推出的一种虚拟加密货币。2019年6月18日，Facebook发布Libra白皮书，按照构想，Libra是基于一篮子货币（美元、欧元、英镑、日元等）的合成货币单位，致力于在全球推行普惠金融，主打支付和跨境汇款。
李礼辉指出，美元在Libra的整个货币系统里所占的比重可能会超过60%，Libra在未来很可能会成为数字经济时代美国推行货币霸权地位的一个最重要的工具，“一旦Libra发行，我国‘一带一路’战略规划的实施以及人民币的全球化进程都将面临挑战”。
在Libra的诸多特性中，它背后联合商业机构的力量不容忽视。除了Facebook，Visa、Mastercard、Paypal、Uber等大型机构都参与其中，这些机构拥有超过20亿的“非重叠”全球用户，这意味着Libra发行后能够快速地得到应用和传播，并首先占领市场。李礼辉认为，在加快中国法定数字货币研发进程的基础上，微信、支付宝、抖音等商业机构或许也可以考虑联合发行数字货币，共同应对来自Libra的威胁。
那么，到底什么是DC/EP？它是如何运行的？
Libra为何会冲击全球货币市场？
数字人民币该如何应对这场挑战？
（中国银行前行长、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区块链工作组组长李礼辉）
一、 DC/EP是啥？
——可以脱网运行的法定数字货币
凤凰网财经： DC/EP已经开始试运行了，我们能不能把它理解成是一种电子人民币？
李礼辉：也对也不对，我觉得法定数字货币，本质上还是一种数字人民币，或者叫数字化的人民币，当然这种数字化人民币也是一种电子化的支付工具。不过数字人民币跟电子化的支付工具还是有些不同的特点，比如微信支付宝它本身不是一种货币，它只是一个交易和支付的平台，利用这个平台实现货币价值的转移。
凤凰网财经：数字人民币算是数字资产的一种吗？
李礼辉：当然是。比如你的银行账户有一百万人民币，然后你把其中一万人民币转到你的数字钱包里，那这一万人民币的数字钱包就是一个数字化的资产了，和你把一万人民币的现钞放到你的口袋里性质是一样的。
凤凰网财经：DC/EP有什么特殊功能？
李礼辉：我们中国的法定数字货币，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就是可以脱网运行。
也就是说，即使你在中国的银行里没有账户也可以申请一个数字钱包，这个数字钱包可以不依赖于网络，做到账户“松耦合”，你可以绑定银行账户，也可以不绑定。这样就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外国人来中国的时候，他可以申请数字人民币的钱包，可以在中国的境内进行便捷支付，跟支付宝、微信是一样的。
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设想，当外国人离开中国的时候，他可以把数字钱包清零，换成美元、欧元带走，也可以不清零，把这个数字钱包带出去，然后跟其他在国外有数字钱包的人进行脱网支付。另外他可以用数字钱包在中国的电商平台上购物，把它当做支付手段之一。
理论上有这种可能性，技术上还需要完善。如果能够做到，实际上是一种数字人民币的溢出。这就跟我们周边一些国家，他们现在用人民币做支付手段的性质是一样的，今后可能在其他国家用数字人民币做支付手段也是有可能的。
二、 法定数字货币跟比特币有何不同？
——比特币不可能进入大众生活
凤凰网财经：法定数字货币跟比特币的性质有什么不同？
李礼辉： 数字人民币或者说法定数字货币，它是由中央银行发行的，由国家背书的一种数字化的货币形态。它的可靠性、公信度肯定要比虚拟货币高很多。比特币称为虚拟货币，是公有区块链社区里的一种价值标记、计价工具、激励机制，它没有一个非常明确的资产做支撑，所以它的价值不那么可靠，投机性比较大。
现在大家看到因为新冠疫情以及国际经济环境的动荡，最近比特币又进入了新一轮投机炒作的阶段，价格逼近2万美元。其实我一直在强调对比特币以及其他虚拟货币的投机性质要看的很清楚，比如2018年比特币的价格从曾经的接近2万美元一度跌到3158美元，跌掉了84%，投机性特别大。
另外，比特币账户是集中在少数人手里的，比如一千个机构或者个人拥有大概40%以上的比特币，所以这个市场更容易被少数人操控。作为一般的投资人，当然你也可以跟进，但是在这样一个投机市场里，被割韭菜的可能性还是更大一点。
凤凰网财经：比特币的短期涨跌幅比较大，是否意味着它更适合长期持有呢？
李礼辉：我不这样认为，比特币经常被用于暗网市场的交易，比如色情交易、武器交易，还有地下钱庄交易。暗网市场需要的就是地下可以信任、地上难以管控的货币工具，所以比特币适应这个需求。但是它是在小范围存在的，因为它没有一个非常可靠的发行主体，信任背书是不够的。
所以我认为，未来它可能还是能够在一些小型的区块链的社区里存在，但是要真正进入大众化的生活，是不大可能的。包括很多西方很多国家对于比特币这样一些虚拟货币的管控是极其严格的，中国肯定是更加严格，所以我觉得比特币未必会成为未来的一种大众化的支付工具。
另外它的这种规模化的可靠运行也有问题，它的交易速度还是比较慢的，可能一笔交易要花一秒或者几秒的时间，这肯定满足不了我们的规模化、高频次或者叫高并发交易的这种需求。
三、区块链技术如何在DC/EP上如何应用？
——大家对区块链技术可能有种误解
凤凰网财经：区块链技术在DC/EP上是如何应用的？
李礼辉：从央行数字货币目前采用的技术来看，应该说本质上还是一种数字化的技术。当然在技术路径选择方面每个国家不完全一样。中国的情况是，经过一批权威专家研究，认为区块链发展到现在还不能够满足超大市场零售业务高并发的需求，每秒钟要完成几万笔、几十万笔的交易是做不到的，所以现在中国的法定数字货币或者数字人民币采取的叫中性的技术路线，不依赖区块链的单一技术，但我相信在整个技术架构里肯定是用到了一部分的分布式账本技术，所以我们可以把它看作一种综合应用数字化技术来构建的这样一个技术框架。
目前为止，其他国家还没有推出法定数字货币的试点，从他们研究的技术路径来看，其他国家可能会倾向于使用跟区块链有关的分布式账本的架构来构建法定数字货币。但从我观察到的情况看，应该说大部分国家的数字货币未来会采用有中心的分布式账本架构，而不是去中心的。
因为货币体系肯定需要集中化监管的，所以中国没有明确说采用区块链的单一技术，但是我们明确了我们采取中心化管理的模式。
凤凰网财经：在很多人看来，区块链技术的核心就是去中心化，如果这项优势不能得到发挥，是不是表明区块链技术在央行的数字货币应用方面是被削弱的？
李礼辉：这倒不是，大家在说到区块链的时候可能有一种误解，一定认为区块链本身就是去中心化的。实际上我们观察到的区块链有两种模式，一种就是公有区块链的架构，肯定是去中心的；另外一种现在在商业上、在金融上，在一些智能城市的管理方面用的比较多的，是联盟区块链的分布式账本技术，联盟区块链的这种架构它有是中心的。
当然它跟传统我们大家所熟知的信息技术的架构有点不同，联盟区块链的中心，实际上是一种竞争的结果，而不一定是行政指令的结果。在整个技术竞争、业务竞争的过程中哪一个中心能够做得最好、服务最好、效率最高、可靠性最高，它可能就会成为事实上的中心。
目前来说，大部分人认为联盟区块链是比较能够满足规模化可靠应用的区块链的技术之一。所以我们还是不应该把去中心化当成区块链的一个标签，区块链它的分布式账本的这种架构可以是去中心的，也可以是有中心的。
四、DC/EP能否进行跨境交易？
——谁掌握全球标准、谁拥有话语权
凤凰网财经：您刚才提到，各个国家在研发法定数字货币时，采用的底层技术是不同的。那在进行全球跨境交易的过程中会不会有一些技术壁垒？
李礼辉：现在一些国家的中央银行，还有包括BIS（国际清算银行）都在发布关于法定数字货币的一些基本准则，目前中国也参与了这方面的进程，但是关于全球性的标准的制定，现在还为时过早。
我认为我们肯定要考虑到几种情况——第一就是法定数字货币今后可能是全球的一种货币形态，如果我们能够做到采取基本统一的技术标准，这对于未来货币体系的全球化肯定是有帮助的，这可能会是一个方向。
但是另外一方面，数字货币本质上也会是一种金融竞争的手段，谁能够做得更早、做得更好，那谁的数字货币或者法定数字货币就有可能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占有更大的市场份额。
凤凰网财经：那中国在法定数字货币方面算是走在前列的吗？
李礼辉：就试点来说中国肯定是全球第一家，当然我们现在只是小范围的试点，我们仅仅发行了大概11万个个人的数字钱包，还有8800个企业的数字钱包，而且交易的笔数、金额都不大，所以这应该是非常初期的一个尝试。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初期的尝试，因为中国是第一家进行试点的法定数字货币，所以它也引起了全球的关注。
可能有一些来自西方的批评，觉得现在这个技术还不太成熟，标准还不太统一，中国怎么这么早就推出了（法定数字货币）？但我们作为一个独立的、庞大的有14亿人口经济体，我很赞同中央银行更早地推出了法定数字货币。
未来进一步再发展的话，还要经过至少两个阶段。首先要进行中等规模的实验，比如说能不能在北京、上海这样一些地方进行，然后才有可能在全中国推广。
五、数字货币是否会演变成中美之间的竞争？
——Libra是最大威胁
凤凰网财经：您有预期DC/EP何时能够大规模发行吗？
李礼辉：这个我不敢说，法定数字货币和商业机构发行的数字货币，现在都面临一个全球竞争的阶段。
凤凰网财经：最后会不会又像5G一样演变成中美之间的技术竞争？
李礼辉：有可能。因为在美国整个国家经济战略里，他们很看中数字货币的潜在可能性。美联储主席鲍威尔曾经说过，如果说数字货币有利于维护美元的世界货币的霸权地位，那他们一定会往前推的。
我们现在要特别关注的是Facebook，就是他们推出的数字货币Libra(天秤币）。
凤凰网财经：Libra有何特殊之处？
李礼辉：Libra与比特币不同，它具备成为一个可信任数字货币的基本特征。第一，Libra的联合创始机构有20多家，这20多家包括Facebook和一些全球性机构，他们具有非常强大的资本实力，具有良好的信任背书。
第二、这些联合机构拥有接近二十亿的全球用户。
第三、它们在技术方面保证了点对点支付的可能性、保证了基础设施的可靠性和安全性、保证了它的使用效率。根据今年四月份发布的Libra2.0版白皮书，未来他们会一直采用中心化的技术架构。
第四、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它的投资者。创始人投入的资金，以及用户购买Libra的资金，都会变成整个Libra系统里的一部分，然后通过Libra的协会，将这些资金用来做低收益低风险的投资，比如说买某一个国家的债券，来作为他们单一货币的支撑。
这样的话，综合来看，Libra的信任背书、客户基础，还有基础技术架构的可靠性，它的货币币值地位的稳定性，基本上具备了成为一个全球性数字货币的条件。其实最重要的就是它现在已经有二十几亿的用户，所以一旦得到批准，它就会很快成为一个全球性的货币，这对全球的货币体系会有很大的冲击。
凤凰网财经：Libra对全球货币体系的冲击体现在哪里？
李礼辉：这个冲击体现在几个方面。
第一、它会形成货币替代。法定数字货币是因为法定而被信任，但“法定”不是信任的一个必要环节。一旦Libra得到发行，它可能会对弱小国家的货币构成冲击。比如弱小国家一旦发生经济困难，那它本国的货币就不被信任，居民肯定会采用更加方便可靠的货币形态，这个时候Libra这样一个全球性的数字货币就可能趁虚而入，取代本国货币。即使是经济发达国家， Libra也有可能对这个国家货币的主要地位进行冲击。
第二、未来可能会出现几个全球性的超主权的数字货币系统，这些全球性的数字货币系统未必有特别明确的国别标签。比如说Libra，它是在瑞士注册的，但实际上美国起了很大的作用。
第三、它会冲击商业银行。因为数字货币一旦任它发行，它首先成为一个全球性的支付和清算的基础设施，然后很快地进入贷款、存款、资产交易、保险等等金融领域，有可能给它几年的时间，它会成为全球一个新的金融独角兽。那个时候它可以替代银行，也可以跟银行竞争，银行还不一定争得过它。
第四、这种美国的资本主导的数字货币，一旦得以发行的话，对人民币的国际化、对我们“一带一路”战略还是会有负面影响的。因为“一带一路”国家基本上都是经济相对落后的国家。如果西方国家的数字货币占领了阵地，那我们“一带一路”战略的实施，只能用别的货币手段。
最重要的是，在Libra的货币架构里，美元在整个货币系统里所占的比重可能会超过60%。所以未来，Libra很可能会成为数字经济时代美国推行货币霸权地位的一个最重要的工具。
六、中国如何应对Libra？
——微信支付宝抖音应该联合起来
凤凰网财经：面对Libra这样一个巨大威胁，中国应该怎么办？
李礼辉： “十四五”规划里明确提出要稳妥地推进法定数字货币的研发。我觉得我们可能在“稳妥”的基础上要加一个“加快”。
另外，我们中国这么大，也可以考虑能不能让商业机构参与进来。比如说微信支付、支付宝，然后加上抖音也都联合起来，因为支付宝跟微信基本上是国内客户，抖音有国际客户，这样我们有没有可能未来跟Libra分庭抗礼。
凤凰网财经：像您说的，中国的商业机构也联合起来发行数字货币，您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李礼辉：从国家的货币战略或者数字经济战略的角度，我觉得有这种必要。
七、用DC/EP还是用微信支付宝？
——市场说了算
凤凰网财经：未来像微信支付宝这样的移动支付平台在法定货币推广过程中会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李礼辉：这应该会是个市场选择的过程，数字人民币如果能够全面发行，达到规模化可靠应用的要求的话，它在未来五到十年的周期内，应该会跟微信、支付宝、信用卡、现钞，是平行运行的，相互之间在一定时期内是谁也替代不了谁的。那最终大家选择谁会是一个由市场来抉择的过程。
抉择的因素第一就是你是不是效率更高，是不是成本更低，是不是可靠性更好一点，具备了这几个条件后，那你能不能达到一个有商业价值的经济规模。比如说微信支付宝，现在月活都在七到八亿，是现在全球移动支付平台里最大的两个支付工具，已经深入大家的日常生活了。
那数字人民币能不能做的比它更好呢？这肯定会有一个发展提升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数字人民币理论上有两个优势，一是行政权威地位的优势，二是它有脱网运行、脱网交易的优势。尽管有优势，它还是要面对市场选择。
凤凰网财经：用户习惯可能很难改变？
李礼辉：只要你做得好，习惯会改变的。就像我们过去都用银行卡，现在小额支付都用微信支付宝是一样的。
八、数字货币时代，传统银行没落了吗？
——重要的不是谁替代谁
凤凰网财经：现在很多传统银行从业的年轻人会觉得银行工作已经不再是一个“铁饭碗”，您怎么看待这件事？
李礼辉：我觉得这肯定是一个变革的过程，过去大家说大银行工作更加可靠，收入低一点也没什么关系。现在他在一个中小金融机构或者互联网金融机构，也可以实现理想和抱负，这是整个数字化变革带来的一种不可逆转的趋势，这种趋势是必要的，也是健康的。
这种变化体现在几个方面：
第一，对于任何一个金融机构来说，最重要的是两个能力，获客能力和成本管理能力。金融科技的发展带来了一个变化，就是大型金融机构过去靠规模化取得的获客能力和成本管理能力现在通过技术创新也能够做到，
第二，过去的传统金融机构更加关注优质客户，但是对剩下80%的长尾客户，他们的金融需求是难以得到满足的。互联网经济利用大数据使得一部分长尾客户也能够享受到这种金融服务。
第三，现在新的一些金融业态对于网点这些硬设施的依赖越来越低了。ATM门可罗雀，好多都撤掉了。未来体验式的这种金融服务仍然会继续，但是更多会采用云端服务的方式。
凤凰网财经：我们常说人才流向哪，哪就是未来。按照现在的趋势，传统银行是否正在走向没落？
李礼辉：我觉得没有，传统银行也在用数字化的技术，现在的手机银行都做得非常好了，大银行未来还是会有很大的发展。
第一、它有很高的信任等级、信任背书；第二、它有非常可靠的客户；第三、这些银行的盈利能力都不差，股票每年的分红率都在5%以上。任何一个国家都需要几家最好的、最大的银行，这是国民经济一个重要的支撑，但这并不会排斥新的金融机构的成长和进步。
我相信十年、二十年之后，当中国现在收入相对低的七亿人口，能够真正提高收入水平和支付能力，中国就会成为全球最大的市场。这个蛋糕够大，如果我们把蛋糕做得更加厚实，那金融业的机会是很多的。
所以对于所有金融机构来说，重要不在于谁能够替代谁，而是你能不能做得更好，在未来的市场里占有一定的份额，能够发挥你的价值，创造更多的个人以及企业的发展机遇。
